上海世博會，有塊石頭出了名。它名字叫“桃花源里”，一塊近4噸重的菊花石。

　　但是，瀏陽的菊花石從業者有點失落。因為，“桃花源里”產自湘西瀘溪，而不是以菊花石聞名的瀏陽，這讓他們臉上有些掛不住。

　　1915年，正是瀏陽人戴清升的菊花石作品“映雪”，在巴拿馬萬國博覽會獲金獎，才打出菊花石的世界名頭。

　　好石頭加好工藝，才能出好作品。然而，菊花石工藝大師、瀏陽市菊花石行業協會會長陳繼武這樣說：“若干年后，還能在哪里看見這種開花的石頭呢？或許，只能在少數收藏家那里了。因為，到那個時候，石頭已經挖完了，手藝工人也都不在了。”

　　河里取石頭，發現菊花石

　　16歲以前，陳繼武壓根就不知道菊花石。

　　他生于1974年，在瀏陽土生土長。他曾是一位畫師，在當地一家工藝傘廠上班，每天的工作就是給傘面描上牡丹、梅花之類的圖案。

　　1990年，他翻開畫冊，被里面一件集梅蘭竹菊于一體的雕刻吸引住了。

　　這件作品，就是戴清升的菊花石名作——映雪。

　　戴清升被稱為首位菊花石工藝大師，1889年生于瀏陽官渡，13歲開始學習菊花石雕。21歲時，他刻制的“仿古假山”在南京南洋勸業博覽會上與湘繡同獲殊榮，榮獲“稀世珍品”獎章。1915年，他費時近一年雕刻而成的“映雪”參加巴拿馬萬國博覽會，拿了金獎。

　　陳繼武說，看到“映雪”這件作品后，自己打聽了一下，發現菊花石就產自瀏陽永和鎮，這更讓他驚喜。

　　專家考證，大約兩億多年前，瀏陽等地還是海洋，海底淤泥含有適量的鍶、硫、硅、鈣，在合適的條件下生成礦物天青石和菱鍶礦，并以巖石或生物的碎屑為中心結晶，結晶體向四周輻射，如同一根根菊花瓣。

　　兩百多年前，永和鎮當地居民為了抗洪，到大溪河中取石修筑堤壩，發現了這種石頭。一位名叫歐陽錫藩的秀才擅長雕刻，把一塊菊花石雕成了硯池。這便是最早的菊花石雕。

　　起初，菊花石雕只是作為宮廷貢品，后來才在民間廣泛流傳。清末民初，民雕藝人陽長厚開設“補天石作坊”收徒授藝，戴清升就是陽長厚的徒弟。

　　民國初年，瀏陽菊花石雕逐漸興盛，產品分為文具、日用品、裝飾品等20余種，年產值17000余元(光洋)。

　　1925年開始，當時瀏陽大富商“保生東茶莊”，將菊花石隨茶葉銷至日本和歐洲等地。戴清升等人合伙在長沙藥王街開了家“全球一菊花石商店”，雕刻藝人一度達50多名。

　　不過，到了解放前夕，菊花石雕刻行業除了剩下兩位老藝人、20多件老作品，還有200多斤原材料之外，其他什么都沒有了。

　　1956年，在政府支持下，戴清升組織成立“瀏陽縣全球一菊花石雕合作生產組”。之后，這個合作生產組改為瀏陽菊花石雕刻工藝廠。

　　“10個月雕出的花瓶，賣了4萬元”

　　看到菊花石雕“映雪”后，陳繼武被菊花石迷住了，“我從小就喜歡捏泥巴、刻木頭，覺得自己肯定可以。”

　　這時，正好瀏陽菊花石雕刻工藝廠招學徒，陳繼武辭掉傘廠的工作，進了石雕廠。

　　他說，剛進去的時候，自己心浮氣躁，“石頭不比木頭和泥巴，它不是活的。搞雕刻完全找不到感覺。要雕一件東西出來，時間也太長。”

　　他一度想放棄，但師傅鼓勵說：“把第一件作品雕出來，你就會相信自己了。”

　　陳繼武花了兩個星期完成了自己的第一件作品——一個雕有老鷹的小硯臺。這件作品，廠領導很欣賞，后來還送去泰國參展了。

　　到了這年底，陳繼武計劃雕刻自己創意的作品。

　　他說，那天，他揣著9張嶄新的10元人民幣（當時他月工資70元），搭車去永和鎮買材料。四處打聽之后，決定買下一塊100多斤重的石頭，這塊石頭，幾乎花光了他口袋里的所有錢。

　　買到石頭后，他又喊人幫忙將石頭運到永和汽車站，下了汽車，借朋友的單車將石頭運回家，“襯衣都濕透了，心里很高興。”

　　接下來的時間里，陳繼武白天在工廠上班，晚上在家里忙“私活”，每天雷打不動兩個小時。兩個月后，一個硯臺雕刻出來了。

　　這個硯臺最終賣了2000元，相當于他在工廠上班3年。“賣掉那天特別開心，花100塊錢請廠里的人吃了一頓，還喝了好多酒。”

　　1994年，陳繼武從工廠辭職，“領導不怎么懂業務，工資按件計，雕刻簸籮貨（長沙方言，質量差、檔次低的商品）還賺得多些。”

　　在當時看來，他的辭職還是很冒風險的——辭職之后，沒有了工資，也就沒有多少錢買石頭，更麻煩的是，他當時的技藝還不成熟，做雕刻全憑運氣和感覺，“如果失敗就沒有回頭路了”。

　　辭職后，陳繼武天天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做雕刻。10個月后，他雕出了一個花瓶。

　　這件作品被當地一位攝影師拍了下來，發表在當年人民日報海外版。

　　這個花瓶成了搶手貨。最后，瀏陽一位園藝老板花4萬元買了下來。

　　正是這一年，陳繼武原先所在的雕刻廠因周轉不濟倒閉。

　　“毛坯石頭，一般都是近2萬元一噸”

　　在陳繼武看來，菊花石雕是藝術收藏品，不是薄利多銷的百貨。因此，做菊花石產業，可能更需要小作坊式的操作模式，這樣更能激發個人的創作靈感。

　　“菊花石雕的制作周期有的長達三五年。如果是流水線式的規模作業，不可能有這么長的時間打磨，肯定會降低它的藝術水準和價值。”

　　2000年，陳繼武建起了自己的菊花石雕刻作坊，請了5個工人。他們都來自之前倒閉的工廠。

　　記者走進作坊，里面很嘈雜。在面積不到100平米的工作間，機器轟鳴，地上零散地擺放著幾件半成品，10多名工人戴著口罩、穿著工作服，忙碌著。石灰飛揚中，精美的“菊花”若隱若現。

　　室外，一輛吊車正將一塊高約4米、直徑約兩米的大石頭放落在地。陳繼武小跑過去，對著駕駛員大喊：慢點，莫碰壞了。

　　“現在石頭金貴。這個，不算好的，都花了好幾萬塊。”他說。

　　他又帶記者去看菊花石的最初開采地。從永和老街一條巷子走上不到百米，到達河邊，那是一段圍垸。垸內河水渾濁，滿是垃圾。

　　“就是這里了。”他說。

　　如果不是他再三說明，記者很難把眼前這片水域和舉世聞名的菊花石聯系在一起。

　　垸子上，擺著一堆從水下采上來廢棄的石頭。“這些都是沒有花的。”陳繼武說，“所以，開采時很大程度是要靠運氣，有時候一車石頭也找不到一塊有花的。”

　　“現在，毛坯石頭，一般都是近2萬塊錢一噸，70%以上還都是廢石頭。”他說。

　　“那時候真好，眼睛里只有作品”

　　陳繼武說，瀏陽的菊花石開采太亂了，沒有什么規劃，市場也跟著亂了。他說這話時，剛好有政府官員在身邊。但是，他沒有停住：“瀏陽面臨菊花石資源枯竭的局面，我是真的著急，真的氣憤。”

　　他介紹，瀏陽除永和鎮以外，還有人在古港鎮磊獅山發現過菊花石，這個礦的菊花石資源品位比較高，適合做中件精品，但是，產量有限，滿足不了市場需求。這里的菊花石被發現后，大量采礦者蜂擁而至，更有人采用爆破法開采，浪費了不少好石頭。

　　“菊花石是不可再生資源，是典型的資源制約型產業。菊花石雕的珍貴還在于它的獨一無二性，任何作品都僅此一件，別無二樣，私采濫采對資源造成了很大浪費。”

　　陳繼武稱，這個“亂”是循環的。菊花石原材料價格不斷上漲，迫于成本上升的壓力，不少菊花石雕生產者開始弄虛作假：在河邊揀一塊廢料，再買一個厚實一點的“花苞”，切割成若干朵花瓣，然后蘸一點水泥栽到廢料上去，再在廢料上雕一些背景圖案，一件幾可亂真的假菊花石雕便出爐了。

　　“美譽”受損的同時，伴隨而來的是行業低迷。數據顯示，2010年，瀏陽菊花石行業年產值僅4000萬元左右。

　　在陳繼武看來，瀏陽的菊花石行業正面臨危機，“一方面壟斷菊花石原材料礦的老板無節制開采，并進行大批量、工藝水平低下的生產；另一方面是大多數菊花石作坊原材料奇缺，很多藝人改行，傳承數百年的工藝后繼無人。”

　　他說，自己的作坊里沒有學這門手藝的年輕伢子了，“社會比較浮躁，不肯吃苦，只想賺錢。”

　　現在，在瀏陽才常路，集中了大大小小6家菊花石門店。陳繼武的菊花石作品陳列館也坐落在此。

　　陳列館里擺放著上千件陳繼武和工人們創作的作品。

　　從業20多年來，他獲獎無數。館里有兩件“鎮館之寶”，座基直徑和高度均超過1米，都獲得過國家級金獎。他說，出再高的價都不賣。

　　在陳列館里，珍藏著一張兩尺長的黑白照片。照片上，一個梳著中分頭的年輕人，右手拿著雕刀，左手放在一個未完成的菊花石花瓶作品上——這是20歲時的陳繼武。

　　看著照片，他感慨：“那時候真好，眼里只有作品，只想著怎樣才能雕出好東西來。”